一个普通村庄的衰老,直到砖瓦隐入尘烟
2024年3月31日,山西代县峨口镇上高陵村,摄影师蔡山海偶遇张福青的院子,“福”字上方四行毛笔字,最下一行追问着“宇宙有多大”。
上高陵村最特别的那个老人走了。
虚岁七十八的张福青是地道的山西农民,宽阔的脑门,敦实的鼻子,步入老年后,一米八的个头让岁月越磨越低。糖尿病让他对甜食敬而远之。那套藏蓝色中山装遮盖住的心脏,已经搭过两次桥。为了保护血管,猪肉也干脆少吃。
衰老不断挑战他,但张福青先生却有一颗与年龄不相符的、可爱的心。过去二十多年,就在村口那座三合院里,他像刚学会用笔的小孩,在门梁、红砖以及耳房的白墙上,写下密密麻麻的一万多字。
张福青最喜欢用的字是“啦”。“我71啦!”“我已74岁啦!”或者“春末厕所没水啦!”他也喜欢“吗”和“呀”。他在门梁上诉说对新疆喀什的向往,“77岁的我,张福青将能去看看吗?”转头,又在照壁上写下,“宇宙有多大呀?太阳表面温度6000度,中心1500万度,体积是地球130万倍,重量四(是)地球33万倍。飞机飞到太阳20年才能到。月亮体积有地球四十八分之一,星星有2000亿颗。”
可是,在山西代县峨口镇上高陵村,大部分人触不到那颗可爱的、吱吱呀呀的心。
村民只知道,喜欢穿中山装的福青老汉,会到村口的“为人民服务”照壁前,和老头们一起,坐在几个发黑的海绵坐垫上晒太阳,打发时间。下午五点,福青老汉就得回家,锁上门,照顾患有精神疾病的妻子。
至于福青老汉对家里的墙做了什么,没太多人在意。衰老占领了这个晋北村庄,沉默的老人们,甚至不在意自己:食物简单至极,买一大袋油条,不断泡白水,就能对付一整天。年轻人在外地,或者在县城,村里常住306人,50岁以下的屈指可数。老人们唯一重要的事,恐怕是平静地迎接死亡。
2024年3月31日,张福青先生走完了他的一生。一位过路的摄影师,拍下他写在墙上的文字,发布在网络,这个没人在意的院子,没人在意的老汉,忽然变得如此特别。
2024年4月13日,房子的门梁上诉说着对喀什的向往。
父亲的散文诗
“77岁福青建房院才完美。”
“上高陵”这个名字,容易让人对于附近是否有古墓浮想联翩。天气好时,可以看到村子南面的五台山余脉,低矮的植被,在阳光下像一层浅绿色法兰绒。山脚是平坦、辽阔的农田,人们播撒种子,长出玉米、谷子或是胡麻,让整块土地看起来极富秩序感。除了卖菜的货车进村,其他时间,上高陵村都静得出奇。
3月的最后一天,摄影师蔡山海在去雁门关的途中路过这里。村口一户人家正在办葬礼,门楣上,有两只显眼的蓝色仙鹤。进了门,照壁上镶着“福”字,上面四行自成风格的毛笔字,追问着“宇宙有多大”。院子被三面的屋子围住,南墙下,两棵杏树的枝条在半空肆意延伸,树形颇具禅意。
这就是张福青的三合院,办的,是张福青的葬礼。
从制式看,算不上严格意义上的三合院,西房只是一个堆放农具的小平房。正房不够气派,屋顶像被砍掉了一半。院子中央,主人特意让灰色地砖空出一大块耕作的土地,秋天,土里会长满灯笼一样的红姑娘果,四周的门梁、红砖墙上,同样遍布着毛笔字。
蔡山海在社交媒体上摘录了部分文字:
“杏花落果后剪果,距离四至五寸,远果大甜。”
“77岁福青建房院才完美。”
“2017年正月十二 ,71岁福青同茂川去繁峙兴隆大酒店洗澡后拾到价值5800元金项链,第二天失主找回。”
“两子各奔西东,都相离我俩四百公里多点。我们俩在家养病,由俩子供生活费,欢度晚年。父逝,希两子写一篇忆父文,装入正房东堂正墙玻璃框内。”
一位网友借用一句歌词评论道:“这是我父亲日记里的文字,这是他生命留下来的散文诗”。
在山西北部,这样一个被铁矿、峨河和玉米包围的村子里,张福青用隽永的毛笔小字,在红砖、白墙和深棕色的木头上,构建了一个奇观,一个和他一样独特的世界。
他相信“玄武岩矿是国宝比金子还贵”,他琢磨的致富方式是“两圈能喂8至10个成猪”,他至少抄写了三个土方,分别治疗糖尿病、高血压和感冒,其中一个方子,建议直接服用晒干的香蕉皮。
不过,老汉最拿手的知识还是和作物有关,他通晓杏树卷叶病的治疗方法,看到“杏花落”,就要打毛虫药,金针菜采摘前需要浇过五次水,而让作物茁壮成长的秘诀,是“一平车鸡粪”。
他对植物的好奇超越大部分农村老人,他曾把野生酸枣树移栽到院子里,给侄子张计平的说法是,他要观察树木的生长。
“计平”,张福青的文字中,除了妻儿外,出现频率最高的人。他就住隔壁,帮老人干过不少杂活,包括堵猪圈门和装裱文章,老人曾赠与他一块地——这些都被写在墙上。不过,当有人问张计平,还记不记得自己名字第一次出现是什么时候,他只能挠着头笑笑。
人生最后的几年,张福青在两件事上的坚持,把自己活成村民眼里的奇观。
这个穿中山装的老头出现在修高速路的工地,出现在挖河道的工地,有一次,五台山附近要挖隧道,他给村里的司机韩保仓塞了一包烟,让他带自己去工地。他还试图搞清楚盾构机的运作原理。村里人评价他很会搭讪,但用他的话来说,这是在“请教”。
在张福青的奇观世界中,有很多外来的知识,这很可能是频繁到工地搭讪的结果。
2026年,呼市、雄安均有高铁通忻州,写下来;加宽108国道砂河至忻口段,写下来;“三纵十二横十二环”,也写下来——这个词是用来形容山西的高速路规划,他或许不知道,2021年,最新的表述已经变成了“四纵十五横三十三联”。
路,能通往他最向往的城市,那是新疆喀什。老人受大儿子张宏刚影响很深,他相信,到2030年,中吉乌铁路的开通,能让喀什成为亚洲的大城市。他嘱咐儿子去喀什后,“吸引更多乡亲去共同发展”。
也可能源于他书架上那些显然来自2000年代之前的五花八门的书:经济学家马洪编的《什么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商品知识》《现代礼仪》《读懂人生》《罗兰小语》《出人头地》,等等。
至于他坚持的另一件事,则是从55岁开始,花了23年修缮老宅。去世前,老汉刚让人把东房的彩钢瓦喷上漆。
2024年4月13日,张福青花了23年时间一直在修缮的房子,正房。
“他太孤独了”
老汉在一块木板上写下对后事的安排,塞进了寿材。六年后,父亲去世,张宏刚才发现。
张福青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6亩地上种玉米。
村里的小辈说到他,用的词是“直爽”和“德高望重”。上了年纪的人清楚,张福青还是一个冒险家,1980年代,他曾试图冲进刚刚萌芽的商品经济里,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骑着自行车驮着辣椒,到两百公里外的太原做买卖。
他种下村子里第一颗红姑娘的种子,秋天,张宏刚就把果子拉到内蒙古卖。
不过,像大多数靠天吃饭的农民,冒险只是一生的插曲。出生、结婚、育子、去世,老汉重要的人生节点,都在宅子里度过。
老宅不仅见证了他的一生,也见证了家族的兴衰和迁徙。张家在山阴县经商发家,移居此地后大量购置土地。后人根据父亲墙上的文字推算,宅子建造时间,远在1905年之前,那是张福青父亲出生的年份。1947年,张福青出生,接受私塾教育,练得一手毛笔小楷。
后来的特殊年代,张家被迫放弃曾经购置的大量土地。成年后的张福青从父辈手中继承了院落,继承了砖瓦,却又不得不毁掉它。
在山西,宅子的墙、瓦、梁,无不流淌着关于宗族、血缘和等级的古老气质。“上窑为尊,倒座为宾”,每个房间的功能设置,背后也有一套复杂的文化系统。
晋北旧时为边关,民居虽朴素,也有不少特点。按照太原理工大学教授王金平等人的研究,晋北民居的屋顶大多是前坡长、后坡短的鹌鹑檐。眼前的宅子已经不见这样的踪迹,很早之前,人字形的屋顶就遭改建,如今只剩半坡。
改建的原因之一是钱。张福青的第一段感情以离婚告终。到1970年代,大儿子张宏刚未满周岁,第二任妻子去世。1980年代末,为了照料一家老小,43岁的张福青跑了三趟四川金堂县,娶回第三任妻子杜中秀,生下次子张宏英。
张宏英听四川老家的舅姥爷说过,杜中秀出生后生了一场大病,父母重男轻女,决定放弃治疗。舅姥爷看她可怜,放弃已准备好的婚事,照顾杜中秀8年。杜中秀到十多岁时,父母把女儿要了回去,给她找婆家。
张宏英把自己的诞生归结于一个极为简单的开始:“男的想找一个女的,女的想找一个男的。”
但对于那时的张福青,这一切都很不容易,他选择拆了祖宅的西房,卖木料,张宏刚记得“卖了900块钱”。按照传统,西房本来要留给次子。
至于留给长子的东房,在张宏刚出生前就被拆了。
张宏刚戴眼镜,有着和父亲一样的宽阔额头,他住在鄂尔多斯,每天都要和父亲通话。两人的聊天毫无规律可循,有时,7点起床,就要和父亲说上5分钟,大多数时候要说30分钟。张宏刚和父亲一样关心远方,他做过中药材生意,自从俄乌冲突爆发以来,他就对中吉乌铁路格外关注,“中亚地区生产的甘草很便宜”。
张宏刚许多次提醒来访者,要去领会父亲写字时的心境。他指着照壁背面:“我父亲55岁开始翻修院子,‘经过16年才建成,用红砖10万块,开支7万余元,已71岁啦!’”他用手点了点墙上的符号,“你看这个感叹号,他当时是饱含深情的。因为他终生服药,经济状况不好,但对房子又特别用心,花相当漫长的时间修缮”。
但张福青写字时的心境,怕是没人真的懂得了。
村民们几乎没见过,他到底是如何在墙上写字的,他似乎在小院里过着另一种离群索居的生活。离他最近的张计平,能听到为数不多的动静是在冬天,张福青早起打炭,烧炉子。中午,他会出门晒太阳。但和他一起坐在“为人民服务”底下的老伙计,却很难说出,和他聊过什么趣事。
张宏英认为,在五十多年前那个时代,帮忙村里写了很多标语,如今家里墙上的字,是书写旧日标语的记忆,涌现在父亲的脑袋里。
但村里的老人不会这样去解释。张福青的邻居,一位75岁的老太太曾见到他把字写到了别人家的院子里。“为啥要写?老婆有精神病,两个儿子都不在身边,他太孤独了。”
两个儿子都比年轻时去太原的父亲走得更远。张宏刚,1997年就到了内蒙古闯荡。2013年前后,张宏英跑去北京。唯一在身边的妻子患有精神分裂,发病时情绪极不稳定。
张宏刚觉得,墙上的话越来越多,是在2017年之后。那一年,张宏刚的岳母突然去世,让张福青“十分震惊”,第二年,老汉花4600元买了两口寿材,放在正房。
那年10月,老汉在一块木板上写下对后事的安排,塞进了寿材。
六年后,父亲去世,张宏刚才发现。
衰老的村庄
为了省电,老人们8点就要熄灯睡觉,幢幢老宅瞬间坠入浓稠的黑暗中。
上高陵村最宏伟的建筑,是麦田边的一座寺庙,周围有两条马路,分别连接着八里地外的繁峙县城,和五里地外的峨口镇。2024年4月中旬的一个下午,赶上大风,沙砾迎风飞舞,远处浅绿的山脉变得暗沉。农民顶着风沙翻耕,黑色的鸟群呈环形悬浮在半空。看得再仔细一点,沙幕中闪动的人影,有着衰老的身姿。
南京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罗小龙长期关注城镇化问题,他最近一次到山西农村调研城镇化,是2018年,当时他发现,相较于十年前,农村老年人占比越来越高。
这也让许爱军倍感压力,他是高陵村村支部书记,2020年当选。许爱军曾想在村里发展有机种植,却推不动。53岁的他,对于很多村民来说都是小辈了。
许爱军处理的大部分纠纷,都需要理解老年人的立场:一家的院墙要倒了,基于地势不同,需要把维修材料堆在隔壁的院子里,邻居老人不会轻易答应;播种时,把种子多撒在相邻的地里,最好的解决办法,或许是把自己的地也让一部分给对方,但这也不是老年人的行事风格,他们会把撒了的种子统统挖出来。
许爱军很能理解这一切。他的母亲就住在儿时的房子里,屋檐塌成弧形,也不怎么愿意去县城和儿子住。
许爱军见过许多个高陵村的夜晚,在一个被衰老侵蚀的晋北村庄,谈不上什么夜生活,为了省电,老人们8点就要熄灯睡觉,幢幢老宅瞬间坠入浓稠的黑暗中,宅子上破败的痕迹也顺便隐身了。
老人们过着一种沉默的、百无聊赖的生活,在人生的夕阳阶段,他们考虑最多的事,是不要给儿女增加负担。他们都说,不愿意去代县、繁峙、太原和子女生活,他们不会滔滔不绝地阐述理由,只会用最简单的描述:“不自由,不方便。”
老人之间或许有话可聊,毕竟他们要互相帮助。常搭载张福青的韩保仓,其实已年过七十,老人们常坐他的捷达轿车,上镇里、县里的医院拿药。
不过,衰老也蕴含着商机。张虎平是上高陵村人,他在峨口镇拥有一家电瓶车商店,也是整个镇子唯一卖摄像头的商店。
更早之前,他只是给门市安装摄像头,用于防盗。最近三年,业务忽然延伸到村里,委托人通常是身在外地的年轻人。这位上门包安装的店主发现,几年下来,上高陵村安装的摄像头是最多的,足足有8个。他最常推荐的是一款300万像素、具有夜视功能的摄像头。
“看,400块钱的这个,像素多好!”张虎平打开App,摄像头向左,向右,旋转360度,画面上,老人在沉默地移动。他又打开一个便宜的摄像头,村庄熄灯后,只剩一团静止的黑雾。
为了让满脑子都想着省电的老人不要轻易关闭摄像头,他每次都要把摄像头的电线拉高,直到老人们够不着。
在这样的村子里,张福青恐怕算得上旧文化的遗孤,越来越多的宅子兀自老去,要么屋顶是歪的,要么窗子是斜的。张计平早就决定不再对房子大修大建了,他的孩子跟着张宏刚在鄂尔多斯,“孩子都不继承这个房子了”。
2024年4月中旬的这天夜里,他倚靠在一把破旧的电脑椅上,身后依次摆放着玫红色的冰箱、棕色木纹的衣柜和一台没有联网的台式电脑,看上去都来自2000年代,或更早之前。有人问他,不会觉得房子荒废了可惜吗?他笑着反问:“5万块钱,把房子卖给你,你会来住吗?”
张福青记载下的一些数字,跟衰老直接或间接相关。
在一本地图册的扉页,他记下“被骗96110,遭遇辱骂12337,欠钱12368,拖欠工资12333,农民耕地被人侵占12336”。这时他起码75岁了,这些数字分别是反电信网络诈骗专用号码、扫黑除恶举报电话、全国法院系统公益服务热线、全国劳动保障电话咨询服务专用号码和国土资源部的违法举报号码。
紧跟着号码的,是不同年龄段的“补贴”。比如,“70-79岁每月领150元”。老人没有解释这是什么补贴,相似度最高的数据,是上海市老年综合津贴标准。而在山西,根据2024年1月1日实施的高龄津贴规定,每个月领150块钱的标准是,年满100岁。
2024年4月12日,上高陵村“为人民服务”的照壁前,村里老人们喜欢聚在这里晒太阳。
一夜之间
矿业的兴起带来的,是村里开始出现脸色“黑得非常难看,呼吸时听上去像有哮喘”的人。
一个村庄究竟是如何变老的?
2024年4月中旬的这个早晨,刚过8点半,一位在田埂旁休息的中年妇女,默默凝望着眼前的土地。有的村民有4亩地,有的有9亩。2021年,上高陵村一亩地每年租金是200元,好点的,涨到600元,如果自己劳作,每亩地的收成大概是1000元。
不要轻易指责离开村庄的人。土地虽然辽阔,但收成很大程度与气候相关,400毫米左右的年平均降水让人苦恼,在中国北方,这个数值是大多树木生长所需水量的底线,少一点,是草原,再少一点,是荒漠。在有灌溉工程前,每个村的灌溉用水都要轮着来,如果某天半夜刚好轮到上高陵村灌溉,那多晚都得跑到地里。
但上高陵村曾留下过年轻人。
从村口的公路,骑上10分钟电瓶车,就能到峨口镇。峨口像一个西部片里的小镇,林立着银行、购物广场和若干个种着槐树的整齐的小区,甚至还有一座用花岗岩装饰外墙的工人俱乐部。
附近探明的铁矿储量为5亿吨,开采历史可以追溯到1958年。2022年的一则新闻说,峨口铁矿聚集了职工及家属1万人。
许爱军曾在一个私人矿场工作。他记得,村子的常住人口巅峰出现在1980年代,有近千人。2005年之后,矿石价格飞涨,青壮年过上一种热火朝天的生活。“矿区是上8个小时,休16个小时,年轻人下班,就回村里种地,那是一点闲工夫都没有。”
张宏英曾有机会留在村里,他成长的年代正赶上矿业突飞猛进。但矿业的兴起带来的,是村里开始出现脸色“黑得非常难看,呼吸时听上去像有哮喘”的人。他渐渐知道,这些人患了尘肺病,他们说话吃力,最后不得不变得沉默,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他那位敏锐的父亲认为,下矿太危险,让他早早打消了去矿上打工的念头。
故乡流淌的某些传统,也曾让张宏英倍感伤心。当他准备和前女友谈婚论嫁时,女孩的家人提出的彩礼,几乎能在当时的北京四环买一套房。
年轻人为什么会走?“就业机会、子女教育,以及已经形成的城市生活方式等。”罗小龙口中的原因并不出人意料。
不久前,上高陵村曾经的生活方式也告一段落。
2023年6月,《中国新闻周刊》报道,从2007年至2022年的15年间,代县精诚矿业有多名矿工因安全生产事故死亡被瞒报。
许爱军说,之后,周围的矿场资源整治整合重组,纷纷停工。这会儿,年轻人都在县城的家里等开工。
春天的这个上午,田埂上这位年近六十的妇女,同样要给儿子攒几十万彩礼钱,她之所以没去县城找工,是因为“没有老板要”。
也没有老板愿意雇佣65岁的张计平,他原先是一名车床工,打工能挣不少钱,他被拒绝的理由是,“现在的车床是要靠电脑操作的”。
或许还有另外的原因。许爱军在矿上工作时,有老人想打工,让他通融通融,他很无奈,“超了60岁,劳动保险就上不了。公司要不了那么多(人),属于硬性规定”。
村庄的衰老在一夜之间加剧,最终波及那些离开的年轻人。张福青去世后的第12天,在写着“仅用24天,翻新这房”的台阶前,张宏刚陷入一种自责。
“3月24日,他说他感冒了,我说,你去看一看。他去找邻居放了点血,看,是黑色的,判断是重感冒。我就用微信给他转了2000块钱,让他去输液。村医知道他有基础病,也不敢随便输。他就去镇里的诊所,对方给他输液了,但没问病史,也没量血压。”
输了两天液,张福青说感觉没啥效果。张宏刚让“上县医院去”,当时还是靠人架上了韩保仓的车,县医院检查说是肝腹水。“我7点多接到电话,说赶紧送太原,我也从内蒙往回赶。再做检查,丙氨酸氨基转移酶到了4110多,正常值是0-40,每一个指标都在宣告死亡。人拉回家里,不到一小时,去世了。”
很少抽烟的张宏刚拿起了烟,他觉得,这就是农村老人的医疗困境,没有好的医疗资源,病人需要什么,诊所直接给他什么,没问病史,没量血压。他考虑过要医闹,但最终选择“一个字,忍”。
“每个环节好像都没毛病,都互相在推,感觉挺完美,但又感觉不对。”
或许他只是后悔,没有一开始就在父亲身边。
“也许吧。”张宏刚叹气,说起一句古话:“母弱出商贾,父强做侍郎,族望留原籍,家贫走他乡。”
2024年4月13日,张宏刚和张宏英兄弟在院子里翻土,前一夜回忆起父亲去世的经过,两人有些低落,觉得劳动一下能舒缓情绪。
完美的庭院
即便没有风,浅粉色的花瓣也自顾自地飘落。
再看一眼张福青的院子吧。
小院最美的时刻,是春天的清晨。造型古典的杏树枝凌驾在半空,即便没有风,浅粉色的花瓣也自顾自地飘落,落在写着“经过16年才建成,用红砖10万块,开支7万余元”的照壁下。地上有一层柔软、幽暗的青苔。
这座晋北大地上随处可见的民居,它的精致和独特,不完全来自张福青一个人的创造,而是全家人的托举。
最早要重修东房时,张宏刚已经在内蒙古创业。他不太理解张福青的想法,但又想到儿时下雨,屋里用洗脸盆接水的情景,还是咬咬牙,拿出一万块钱给父亲。这是他卖成人用品赚的钱,周围的人说,他的生意“很羞耻”。这些钱原本要用于在内蒙古买房,如今,张宏刚已成为三个小孩的父亲,依然没能在鄂尔多斯买房。
他会想起自己小时候,要去县城上学,父亲担心他孤单,悄悄劝说邻居的孩子,也去县城读书。当他只身到鄂尔多斯闯荡,张福青又带着张宏英去帮忙看店。
在北京的张宏英,先是在一家不错的物流公司上班,2018年时,父亲生病住院,他为了照料母亲,准备请假回家,但公司请假流程繁琐,他直接辞了职。他的梦想是,未来他的小家,一定是能接纳他母亲的小家。
就像是一场循环。张福青曾在墙上感慨,自己的母亲最终都没能住上翻新的房屋,而他的两个孩子,至今也没有自己的房子,都还租住着平房。当女朋友要挤入张宏英租的房间时,他只是把单人床加宽了60公分。
现在,兄弟俩还需要考虑如何照料患病的母亲。按照张福青写下的计划,要“找一名年龄相配,有耐心,责任感者给你母为伴”,在他看来,人生像是在接力照料中延续。他不忘提醒兄弟俩,去医院找杜中秀的主治医生时,不要忘记带礼物。
张福青还规划了院子今后该如何使用:
“冬炉灰筛在两个杏树南,别筛放入厕所内。”
“大门底封放砖,能防洪水进院。”
“防盗按(安)几处摄像头。”
……
一位村里的老人说,她能理解张福青,孩子不在身边,人的很多思想、老一辈的东西,如果不写下来,孩子们就不知道了。
但这种理解仅限于同病相怜,那个奇观式的精神世界,被孤独地锁在上高陵村口的老宅里。
如果没去世,那么就在葬礼的那几天,他原本准备拉八袋水泥,“防西院进洪水”;到2025年,他还要给彩钢瓦上防锈漆,之后每五年的雨天后,都要上一次;他还准备重建西房,说打地基时,要挖到河床石“才有防洪抗震能力”。
文字总是有限。在东、西墙的墙壁上,各有一段延伸出来的、一指宽的砖,两个儿子搞不清楚,这个究竟是以前拆房时留下的,还是父亲为之后建房做的标记。
这其实是代县的传统,是在风水意义上,让一个院子看上去更方正的设计。
文字却因为一个偶然而又无限。张福青写下这一墙墙毛笔小字的二十多年里不会想到,那些留给后人的絮絮叨叨,会让他被外面的世界看见。已经去世的老汉,在一篇篇报道、一条条留言中,不断复活,活得比生前热闹。
来访者多了,张宏刚一度想过要把墙壁保护起来,但他也知道,这一切都像风,老宅、关注、墙上的字,总有一天会和父亲一样,尘归尘,土归土。
张福青去世后的第13天下午,张宏刚发现,中堂的柱子上,父亲甚至安排好,杏树结果后,要给哪些人送去,名单经过细致的计划,有的名字写得很干脆,有的名字写了又划掉。
老汉无法亲眼见到这些计划的结果了。这并不是他唯一的遗憾,他曾写过去世之后的安排,希望两个儿子,能把他,和他父母、两位妻子的照片放在一起,挂在中堂。又加了一句:“何时照全家像(相)?”
这位对自己的两位妻子心怀敬意,用23年时间照料着砖、屋顶、杏树和妻子的父亲,人生的最后时刻,还没能拥有一张整整齐齐的全家福。
至少,两个儿子完成了父亲的其中一个愿望,找到张虎平,在杜中秀够不到的位置,安装上一个摄像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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