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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游手记之五:渥太华“大蜘蛛”和妈妈

每次带客人去渥太华,老唐都会介绍著名的“大蜘蛛”,高近十米的青铜雕塑有着强烈的视觉震撼效果,出自法裔美籍艺术家露易丝,布尔乔亚之手,是其著名的“蜘蛛妈妈”系列中的一座。布尔乔亚用蜘蛛暗喻智慧,灵敏而有耐心的母亲,尽责地保护自己的子女。其一生作品中都或多或少地诉说她童年的记忆,渴望家庭的和谐与温暖。二零零五年,加拿大斥资二百三十万美圆买下这座雕塑,旋即成为国立美术馆的标志性展品。布尔乔亚一生塑造了众多的蜘蛛形象,都是以“妈妈”为主题,她本人也被称为“蜘蛛女人”。讲解的时候,老唐会自然而然地想到自己的妈妈,十八岁离家,快三十年了,和妈妈聚少离多,总是分别,重逢,分别,重逢。

二十多年前,那时刚毕业一个月的老唐还是大唐,来加拿大留学前,许诺五年一定回国看爹娘,十年内让爹娘出国看看。老唐连飞机都没坐过,也不知道自己在异国他乡,举目无亲到底能混个什么样子,说几句豪言壮语能让爹妈放心点。离家那天,母亲静静地看着老唐吃早饭,快流泪了。老唐都不敢看母亲,只是低头闷吃。分别时。唐妈紧紧抓着儿子的胳膊,仰头盯着高大的老唐,两行泪簌簌的流淌下来。老唐强作镇定,拍拍母亲肩膀,说“又小资调了,过几年我就来家看你们。家里有大哥和妹妹在,没事儿”。不觉鼻子发酸,赶紧挣开母亲的手,头也不回冲出门去。

五年里,和母亲分别的那一幕无数次重现在脑海里,睡梦中;老唐也同样无数次想象和母亲重逢的情景。五年后,又是八月,老唐算是彻底结束了二十几年的学生生活,回到阔别已久的家,母亲高兴地一个劲捶打他,“我的小儿子呀”叫个不停。老唐笑呵呵地说,“我早就说了,五年肯定回来看你的,怎么样,说话算数吧!”五年没见,母亲苍老了一些,但精神很好。老唐对母亲讲,五年之内,你和爸爸到加拿大来,我带你们去看大瀑布,看白求恩故居。

这次倒是快,连两年都不到,老唐的父母就来了。两个老人都喜欢加拿大的优美环境,帮着老唐照顾刚满周岁的女儿。老唐一有空就教母亲用计算机,母亲学得挺快,当了一辈子语文老师,拼音得心应手,开始时打字极慢,满键盘找字母。一个月后就基本可以盲打了,学会之后开始教唐爸。唐妈第一次看到大瀑布的壮观景色,不禁发出“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的感叹,跟老唐开玩笑说,瀑布每天都这么流淌,说不定哪天水就流完了。在魁北克古城,唐妈品尝了一顿正式的法国大餐,此后每次吃饭都说那天吃的西餐太贵,花的钱在山东老家可以吃一个月。对老唐说,我就是说说罢了,这要是让你姥姥知道了,得心疼好几年。唐妈心里一直惦记她自己年且九旬的母亲,住了不到一百天就回去了。临行前,老唐又许诺五年之内给父母办好移民,这样父母什么时候想来就来,不必再等签证什么的。

五年不到,父母就办好移民。此前几年,老唐的兄妹也都先后移民到加拿大,一大家子人在多伦多重新团聚。每天老唐下班一进家门,总是先大喊一声“妈,我回来了,您在哪儿?”,母亲要么在地下室练毛笔字,要么在楼上房间里上网。老爹不用问,肯定在后院忙那一小片菜地,家里夏天根本不用买青菜。只要老唐在家,家里一定很热闹。爹妈,老婆,一对儿女,那几年,老唐一改自己的颓废悲观情绪,沈浸在悠悠幸福之中,觉得生活还是蛮滋润滴。

五月的渥太华适逢郁金香节,在国家美术馆的大蜘蛛前,唐妈说当妈的和蜘蛛一样,织起一张网,把儿女们都连在一起。她小时候,祖母健在,父辈没有分家,二十多口人住在一起,热闹极了。待祖母辞世,诸父异爨,渐渐地大家来往少了,再无旧日的热闹时光,只是逢年过节大家才聚一聚,还不见得都能聚齐了。

唐妈当了一辈子中学老师,喜欢热闹,喜欢和年轻人在一起,喜欢请朋友来家里聚餐,人越多越好。在加拿大请客很简单,最方便的就是烧烤了。先订只烤乳猪打底,老唐本人主烤,老婆准备新鲜菜蔬,唐妈做些面食,什么葱油饼,小笼包之类。再把厨房高手,老唐的妹子喊过来,准备寿司,熏鱼,各式炒菜,加上自己焙制的蛋糕。老唐干导游之后,又新结识了不少“导友”,大家聚在一起胡吃海喝,吹牛聊天。看着大家痛快地吃喝,唐妈非常高兴,虽然年轻一代都不太愿意和她交流,因为代沟问题,大家共同语言并不太多。知道达总还是单身之后,唐妈还寻思着给介绍个女朋友,来回翻看自己的通讯簿,看看哪个学生合适。老唐赶紧阻止,说达总谁都看不上,你的那些单身学生,不是老姑娘就是离婚的,远隔重洋,连见个面都困难,怎么谈恋爱?其实老唐没告诉母亲的是,达总连孙子都有了,哪能没有夫人,此处按下不表。

幸福的日子如流水般慢慢地流淌,父母在中国和加拿大间来来往往,老唐已经习以为常了。这次父母要回国给老唐的姥姥扫墓,老唐也没当回事,就等着他们夏天再回来。三个月后,睡梦中的老唐被急促的电话声吵醒,来电话的是中学同学阿纪,当年一起报考第二军医大,老唐因色弱没去成,阿纪则如愿以偿,现在在山东一所军医院当主任。阿纪低沈地说,唐妈昨天去医院例行体检,刚好他当班。检查结果发现唐妈罹患胰腺癌,已经是晚期。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老唐立刻睡意全无,拿着电话的手不禁抖动起来。电话那头的阿纪说,他没对唐妈明言病况,假称是急性胰腺炎,说加拿大治疗此病比较成功,劝她尽快返加医治。

三天之后,老唐父母回到多伦多,分别不到百日,母亲憔悴了许多,老唐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事先已经联系好医院,唐妈回来后没在家里住,直接送到医院。老唐买了张停车月票,免得每次都要麻烦。心里默默祷告奇迹发生,母亲不久就会痊愈。第二天老唐到医院探视。负责母亲的是个罗马尼亚裔的医生,手里拿着一摞X光片,冷静地告诉老唐,病到这个程度熬不了多久,她自己的母亲也是胰腺癌过世的,顶多就是几个月时间,让老唐有思想准备。老唐一听心都揪起来了。想到二伯父,也是罹患胰腺癌,几年前去世时面黄肌瘦,几无人形,一米八几的个子,体重还不到七十斤。看看影集里五十年前的伯父,刚从朝鲜归来,一身戎装,膀大腰圆,精神抖擞,无法想象病榻上那枯干的躯体就是当年英姿勃发的青年军官。难道母亲也要病成那样?老唐根本不敢想下去。

住院期间,虽然大家刻意隐瞒,但唐妈似乎已经察觉到自己的病况,她十分平静,泰然处之,感谢亲朋的看望,感谢晚辈的照料,对病痛有着惊人的忍耐力。开始时母亲还能讲话,老唐又许诺带妈妈去欧洲,去台湾。唐妈笑应着,说自己这一辈子也算可以了,儿女孙辈都有了,年过花甲还能出国定居,去迪斯尼乐园坐翻山车,到古巴骑马,在多米尼加过圣诞,开了眼界。后面几天,一直注射止痛药的唐妈始终昏睡。守在床边的老唐虽然心如刀割,却无能为力,眼看着自己母亲的生命如狂风中的残烛,忽明忽暗,不停的摇曳,闪动,直到最后黯然熄灭。以前每次离别之后都有重逢,这次却是永别,永远的离别。从接到阿纪的电话到母亲去世只有十天,老唐买的停车月票也只用了七天。

“子欲养而亲不在”,世间最大的悲哀莫过于眼看着自己的母亲遭受病痛,却无力相助。唐妈去世那天刚好是儿童节,她一生都在教书育人,但愿在九泉之下她也能听到孩子们的笑声。唐妈永远地离开了,离开她热爱的世界,离开她热爱的生活,离开爱她的人,她爱的人,离开亲朋好友,离开众多的学生,永远地离开了。

很长时间里,老唐精神恍惚,总不相信母亲已经离世。梦中常见到母亲,会吃惊地问“妈,你不是已经……”,母亲怪老唐瞎说,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等老唐猛然醒来,眼前哪有母亲?只有枕上的冰冷的泪水。每次去地下室,老唐都似乎看到母亲正在大木桌前写毛笔字,每有得意之笔,都会频频点头,猛然定睛一看,笔墨纸砚仍在,但哪有母亲的踪影?

后来带团去渥太华,每次看到那座蜘蛛雕塑,老唐都会想起母亲,想起她爽朗的笑声,想起她的乐观开朗,想起母亲织的那张网,讲解起来也更别有一番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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