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人弄不懂的邻居：她有什么可开心的

在大街上看到萨拉我可能也会多看几眼，偷偷地。她的身材严重变形，由于身体中间部分过于厚重，坠着两头、形成了一个陀螺形，以两头为支点。大冷的天，也会光着腿穿裙子，露着凉鞋里硕大的脚趾头。那腿和脚趾的情状，要是给一个中国女人，那是打死都不会露给人看的。

但是萨拉有着一头麻黄的层次不齐的头发，时时被风肆意掀起；两只铜铃般的眼睛，打远处，就能看到星光点点。每次看到萨拉，她都在咧着嘴微笑，就好像微笑是她唯一与生俱来的表情。其实，真的，她有什么可开心的呢？我真想不通!

她有三个孩子，大儿子艾力克和我女儿同班，小的两个是一对儿龙凤双胞胎，上学前班。我们每天都在一处等校车，这样我也就不用从远处偷偷摸摸地打量萨拉了，如果我想看的话。萨拉是个护士——我怀疑护士工作的压力和身体的超重是有一定关联的。

萨拉的工作是倒班制，一星期中她一定会有一两天可以早晨送孩子，她来不了的时候，就由家里别的人来，这样，我就见到了孩子们的爸爸威尔斯、姥爷马克、姥姥玛丽、舅舅托马斯、萨拉的生父和继母等等人众，等我终于搞清楚这些人的关系的时候，一个学期都过去了。

这其中，孩子们的爸爸威尔斯来的次数多一些，而且人也健谈，所以更相熟些。通过威尔斯我才知道，他和萨拉早就离婚了，他每次来接送孩子都要从自己的住所开车二十分钟赶过来，送完孩子，回去再睡觉。他的白天和黑夜是颠倒的，他夜间10点到7点在一个超市工作，早晨赶过来送孩子，送完回去睡觉，有时候需要三点钟再赶过来接孩子。

许是黑白颠倒的缘故，威尔斯的脸上永远透着萎靡不振和黑眼圈，就连跟我说话的时候也是哈欠连天，和萨拉的阳关灿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也许是他俩合不来的原因吧我想。他俩非常像的，是身材，威尔斯也是锥形，厚，重，一眼望不到头的那种。让我很自然地担心起艾力克和他的弟妹们的未来。

据说威尔斯有一次接孩子迟到了，睡过了头，姥爷马克非常地不快，忍不住在我，一个陌生人面前抱怨起来。不过当他听到我是一个中国人时，倒有些欢喜，变得健谈起来。马克以前在college时有一个中国同学，“数学非常地好、非常聪明的家伙”，后来好像去了香港就不知所云了，言语中有些失去的遗憾。因这一点点关系，马克喜欢跟我说话。

但依我看，大部分是因为寂寞的缘故。马克不开车，每次送完孩子，要么回家继续喝咖啡，要么坐公交去市里交电费，好像也没有别的事情做。有几次看到他欲言又止的表情，猜他是想问我有没有兴趣去一起喝咖啡聊天，但又觉得有些不妥就打住了，我也随他去。和萨拉不同的是，马克的眼睛里早已没有了星光，画肖像的人须混合三分惊吓和七分不耐烦这两种表情才能捕捉到马克的神态。

马克的烦心，我猜除了老无所托的寂寞，还有小儿子托马斯，就是孩子们的舅舅。托马斯有时候会跟着马克一起来接送孩子，我跟马克说话，他总是在一边低着头，将一颗小石子踢来踢去。他那个沉默的样子，似乎是没有朋友也没有工作。

果然，托马斯不在的时候马克告诉我，托马斯由于高中就辍学，至今也没有什么工作，一直在家里。我问他找什么工，马克说差不多什么都行。我倒是愿意替他留意的，可一个连高中文凭都没有的人，招工的范围的确是很有限的。在代课的高中里我有时候碰到不想念书的学生，就会忍不住告诉他们托马斯（当然匿名）的故事，他们听了也是无动于衷的样子。人的悲哀就在于，某些事当你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姥姥玛丽似乎从不为家里的这些事情烦心。见到她为数不多的几次，每一次，她的脸上都挂着灿烂的微笑，跟萨拉一模一样的。常常，在马克锁着眉头和我们一起等校车的时候，她开着车打我们身边经过。在孩子们挥舞着手喊grandma grandma的时候，她挥挥手一溜烟开走了。侧镜中映出她猩红的嘴唇。

这时候马克的脸上常常是没有表情的，令我怀疑他们是否已经分居、是否还住在一起？事实上，我怀疑他们一家是否可能都住在一起？我们这一片的房子，结构面积都差不多，我家的，三个人住着我都觉得有换房子的必要，何况他们家是七口人！和父母弟弟挤在一起、离异、三个孩子、一个神经高度紧张的工作、一个严重超重的身体，萨拉那个永恒的微笑，除了遗传，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新学期再见到萨拉和她的孩子的时候，已经开学好几个星期了。三个孩子敦敦实实的身体裹在牛仔裤夹克衫里，显得格外严实暖和，而萨拉，居然穿着带圆点的宽松睡裤和套头衫就出来了，想必是起晚了。校车来了，萨拉一一抱过吻过每一个孩子，目送他们离开，然后有些兴奋地告诉我，她升职了，从护士变成了小组长，因为她拿到了进修证书（她还有时间学习？！）

今早见到萨拉，她和孩子的身边，多了一个“陌生人”，一个从年龄到体型，似乎都比她小一圈的男人。从那男人对孩子们讨好的态度和语气来看，他大概在追求萨拉。送走了孩子，萨拉和那男子手拉手走回去。秋意甚浓的天，萨拉依然穿着夏天的印花裙子，裙裾被她的身材扯变了形、显得长短不齐。依旧打赤脚光着腿，在冷清的秋天，走着自己稳重的步伐。

不纠结不后悔不耽溺，永远地朝前走。我突然有些明白萨拉眼里的点点星光了。

原文标题：邻里如此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