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不悔改：彭德怀逝世42周年祭

编者按：今天是中共开国元帅彭德怀含冤去世42周年纪念日。在抗日战争和朝鲜战争中，彭德怀经受住了“武死战”的考验，在庐山会议和其后15年的折磨，他通过了“文死谏”的测试。为了纪念这位为人民、为国家二死其身的忠臣。特转载2016年11月29日微信公众号孤独图书馆文章《“我死不悔改”：彭德怀逝世42周年祭》(作者河西)，以飨读者。

1974年11月29日，开国元帅彭德怀在孤独中去世。

我本来不想写这篇文章的，但是我一边读《彭德怀年谱》（人民出版社1998年3月第一版，王焰主编）一边心里堵的难受，不吐不快，因为，太惨了。

之前朋友圈疯传过一篇《9.13林彪坠机后，满朝文武谁的反应最亮》，说林彪死的时候，彭德怀听说了这一消息，说他相信林彪是革命的，这样杀了林彪他不同意云云，以赞扬彭德怀的耿直。我专门查了一下《彭德怀年谱》，他确实是这样说的。那是1972年的8月23日，距离林彪去世近一年。

当天下午，彭德怀专案组正式向彭德怀传达中发[1971]57号文件，谈林彪死的问题。之前，1972年1月8日，专案组第一次向他宣布林彪反党事件，让其揭发交代林彪，应该已经告诉他林彪死了，可是彭德怀并没有大的反应，正如低格所写，专案组要他交代林彪问题，他以一个“拖”字诀敷衍了事，推脱自己记性不好。

7个月后，他听到专案组传达中央57号文件精神：“中央正式通知，林彪于1971年9月13日仓皇出逃、狼狈为敌，叛党叛国，自取灭亡。”“三叉戟在蒙古境内的温都尔汗附近坠毁，林彪、叶群、林立果等全部烧死，成为死有余辜的叛徒卖国贼。”

但最重要的，低格那篇文章没有讲，在这之后，彭德怀还听到了这样一段话，上次传达林彪问题的时候可没有讲过：“我们党经历了十次重大路线斗争，这就是以毛主席为代表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路线，在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同以陈独秀、瞿秋白、李立三、罗章龙、王明、张国焘为代表的六次机会主义路线的斗争，在社会主义革命时期，同以高岗、饶漱石、彭德怀、刘少奇、林彪、陈伯达为代表的四次机会主义路线的斗争。这十次路线斗争证明，各次机会主义路线的头子，由于他们的阶级本性和两面作风，是很难改造过来的。”

就是在这天的晚上，他说出了石破天惊的这段话：

打电话给周总理，我相信他是革命的。这样把林彪杀了我有意见，他死我不同意。叫周恩来总理来亲自参加这个审查。请打电话给周恩来总理、董副主席，叫他们来亲自审我，我不活了！

第二天，专案组不得不专门来安抚彭德怀的情绪。我们看，彭老总之所以大发脾气，是兔死狐悲为林彪抱不平？其实主要还是因为自己被列在十大路线斗争的头子之中，恐怕将永世不得翻身，心中愤懑不平。而彭对林彪的态度一直是这样的？《彭德怀年谱》记10月19日彭也说：“《一个阴谋家的丑史》这本书很好，是针对林彪写的。”“林彪不是喊‘毛主席万岁’喊得最多吗？巴枯宁也是和他一样，早先喊马克思也是喊得最多。”

但是彭德怀并未对林彪落井下石说一些无中生有的话让自己“戴罪立功”是确实的。他只是为自己辩解：1973年10月19日，彭德怀说：“林彪有四个方面（我）反对：一、井冈山（说我）放弃根据地，二、会理会议推彭德怀上台，实际上是他自己；三、解放战争对打败蒋介石有怀疑，炸鞍山钢厂；四、他对抗美援朝不满，说中国和美国物资差别太大，不能打。”

我们从历史上来看，林彭关系不错。特别是庐山会议，当毛重提会理会议的事，“林彪同志庄严申明了：那封信与彭德怀同志无关，他写信彭不知道。”（见文革交代材料《彭德怀自述》）。

所谓会理事件，就是遵义会议之后，林彪给中央军委写了一封信，大意是毛、朱、周随军主持大计，请彭德怀任前敌总指挥。1935年5月12日，毛泽东要求张闻天在会理城外主持召开政治局扩大会议，批评对毛军事指挥的怀疑和动摇，严厉指责说：“彭德怀同志你对失去中央苏区不满，在困难中动摇，这是右倾；林彪写的信，是你鼓动起来的。”本是小事，却在庐山会议上被毛重提，成为彭德怀阴谋篡党夺权的历史问题，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彭德怀说：“在这24年中，主席大概讲过四次”，可见主席念念不忘有人对不起他，胸怀有多大亦可见一斑。除此之外，我们看《彭德怀自述》，对林彪再无只言片语，只提到他几次名字，八路军时，彭是副总司令，林彪是一一五师师长，直接受你指挥，可以讲对林彪知根知底，彭德怀既没有在林彪得势时拉关系，也没有在林彪倒台后下狠手，表现了一个正直的人的高风亮节。

在1972年的8月23日之后，彭的血压升高，有一次，他要解大便，咳嗽了两声，就摔倒了，后脑勺磕到床头铺板，他叮嘱哨兵，要注意观察他的身体，靠近他，防止他再次摔倒。

从血压升高这一点我们可以看到，彭的内心是不平静的。《年谱》记11月9日，彭向监狱报告：“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毛岸英牺牲了。”

我们看，彭的心结在这里。这是不是也是毛的心结呢？自己的长子派到你彭大将军手下，结果牺牲在朝鲜。朝鲜战争志愿军牺牲了约36万人，毛岸英只是众多牺牲者中的一个，某人不是说了一番惊人之语都让赫鲁晓夫为中国人捏一把汗吗？

可是彭此时说这样一句话是什么意思？让他头晕血压升高的是什么？事实上，也就是这几天，专案组审查他的，恰恰是毛岸英的问题！《年谱》记，11月15日，专案组继续调查毛岸英11月25日在朝鲜牺牲的材料；11月17日上午继续提审；11月22日，躺铺上哭了一小时。中午吃饭后15分钟才开始进食，边吃边说：“不吃呗，又饿，吃呗，将来一定要把你杀掉。”

堂堂开国元帅第二位，怎么会落得这步田地？我们知道，那是因为1959年的庐山会议。11月21日的提审时，彭德怀说：“我这个人和毛主席没什么分歧，就是五九年在庐山会议上，我脾气不好，坚持我的原则，结果就把我关进小房子里。”

1959年在庐山会议上，彭德怀给毛写了一封长信，史称“万言书”，从此被打入冷宫。至1973年2月21日，他共被提审221次，最后因患直肠癌含冤去世。关于庐山会议，李锐有一本非常好的书叫《庐山会议实录》，这里不赘述。我们来看彭德怀的这封信，比胡风的三十万言书短多了，文字出乎你预料的冷静、理性，以现在的眼光看没有任何过格之处，对主席也没有任何不敬。后来他骂娘说：“你操了我40天娘，我操你20天不行吗？”那是实在逼急了。

那都是后话，在这封信中，我们看不到任何触动最高领导人的地方。那为什么毛会怒不可遏？仅仅因为彭说大跃进出现了问题？他在前面夸了大跃进的诸多优点，毛一点没看到？

你知道朱元璋定国号为“明”却为什么明令禁止明教活动吗？

高岗反刘少奇前，曾和彭和林彪商谈，彭暗示支持高岗。但1962年，已经失势的彭德怀写了一封8万字的长文为自己辩护，否认和高饶反党联盟有关。但是毛和刘少奇相信他吗？显然不相信。庐山会议上，毛说：“高饶集团是在1953年嘛，形成这个集团的时候，形成这个集团的时候，是在抗美援朝的期间，1951至1953年三年形成的。我们知道彭德怀是陷得相当深的，那时候是保护过关。是高饶联盟，还是高彭联盟？”此后，1962年1月27日，刘少奇在“七千人大会”上说：“到底是高饶联盟，还是高彭联盟呢？恐怕是彭高联盟。”

可见芥蒂之深，亦可见高岗问题，是彭德怀被打倒的一个重要因素。

如果我们把高饶、丁玲、彭德怀、刘少奇这些所谓反党集团的问题联系起来，而不是孤立的看，我们就会发现，将他们串联起来的一个关键是：苏联！高岗地处东北，与苏联的关系密切，毛访问苏联时，听闻有一车厢货物要送给高岗，勃然大怒。丁玲，曾获斯大林文学奖三等奖，彭曾出访苏联东欧，特别是朝鲜战争，苏联才是背后的大佬，彭德怀是前线总指挥，牵涉太多。所以他临终前最大的一顶反革命帽子不是庐山会议反对毛主席，而是“里通外国”！粟裕也是“里通外国”，但是没有问题，文革末期还能出山主持中央军委工作，但是彭德怀不行，因为他牵涉太多。刘少奇访问苏联怀念起自己青年时代在苏联的生活潸然泪下，他后来有了个名闻遐迩的绰号，叫“中国的赫鲁晓夫”；还有林彪，林彪飞向的不是美国，也是蒋介石，而是苏联。这都是巧合吗？有人指出彭德怀庐山会议的发言有苏联背景，这是不是才是问题的关键？质疑大跃进和毛岸英之死只是众多因素中的一个次要问题而已。你懂吗？本来就想拿你开刀，正愁找不到理由，你撞枪口上了。

苏维民著《杨尚昆谈新中国若干历史问题》记录1962年1月27日，刘少奇在“七千人大会”上讲话：“彭德怀的错误不只是写了那封信，一个政治局委员向中央主席写信，即使信中有些意见是不对的，也并不算犯错误。”“庐山会议之所以要展开反对彭德怀同志的反党集团的斗争，是由于长期以来彭德怀同志在党内有一个小集团。他参加了高岗、饶漱石反党集团。”“更主要的不是高岗利用彭德怀，而是彭德怀利用高岗，他们两个人都有国际背景，他们的反党活动，同某些外国人在中国搞颠覆活动有关”。因而，“所有的人都可以平反，唯彭德怀同志不能平反”。我想已经说到了问题的关键了。

不论是蜜月期还是反目成仇期，中苏关系一直非常微妙，斯大林在的时候，中国在斯大林眼中不过是苏联的卫星国，卫星国的意思，斯大林支持谁他就可能取代毛；而赫鲁晓夫时期，斯大林遭到批判，如果任由赫鲁晓夫的思想蔓延，那么毛百年之后，他也可能步斯大林之后尘。站得高看得远，毛的战略眼光决定了他的运动方向。

就是彭德怀去世之前，1974年1月1日，《人民日报》元旦献词中批判彭德怀。7月4日，《人民日报》第二版《批孔与路线斗争》点名批判彭德怀。彭德怀的痛苦不只在精神。从《年谱》来看，彭德怀在人生的最后岁月，手疼、刀口疼、背痛到整夜失眠，下肢浮肿、小便失禁，以至摸一下皮肤就会溃烂。彭德怀这样的硬汉，多次痛哭。如9月2日，专案组见彭德怀，彭竟失态痛哭四五次。9月15日，距离他去世还有14天，“右肩疼，多次痛哭流涕。夜12点10分呼吸急促。”

在1967年7月19日，彭德怀在红卫兵手底下受到严酷惨烈的拷打，他没有哭。7月19日在场的北京卫戍区警卫战士于次日向“中央文革”写了一个报告：昨天北航开了三四十人的小会斗彭德怀。会上打了彭德怀，打倒七次。前额打破了，肺部内伤。明天还要斗。彭德怀胸部疼痛，呼吸困难，不断发出哎哟、哎哟的声音，当晚未吃饭，不能吐痰。20号的病志显示：胸部正位象X线所见：（1）右第五肋骨中段骨折；（2）右第十肋骨末端可疑不完全骨折；（3）右膈角内小量积液（血）；（4）右肺下叶部分不张。

那一次他没有流一滴眼泪，这一次，他知道生命将尽，一生忠良，而含冤至此，天理何容？

他说：“我死以后，把我的骨灰送家乡……把它埋了，上头种一棵苹果树，让我最后报答家乡的土地，报答父老乡亲。”

他说：“无缘无故地关了我这么多年，有谁来看过我一次，我枪林弹雨中征战了一辈子，到如今落得这样下场，苍天，你真不长眼！”

他说：“警卫战士，疼得我没办法，我实在受不了了，你帮我打一枪吧。”

为彭德怀一哭！那种寂寞，也许就是信所唱的：火烧的寂寞。

火烧的寂寞冷冻的沉默

在坚持些什么

有时连自己也不是太懂

我不想祈求就只好承受

可怕的想念翻搅着

再读他的万言书，这样一个为民请命、敢于直言犯上的好官、两袖清风的清官（他死后买骨灰盒的钱是从他自己的钱里扣的），得了这样的结局，让人感觉真不是滋味。难受，真的难受。我读《彭德怀年谱》，几次掩卷罢手，心情难以平复。

彭德怀历史上和粟裕有矛盾，批判过刘伯承，早年打过AB团，人无完人，但有一点，彭德怀骨头是硬的，就是在这样的病痛和专案组的双重折磨下，在病重期间，他还是说：“我死不悔改，将来还要翻！”

1974年11月29日，中央专案办公室报告中央：“受审人员彭德怀，因患直肠癌，一九七三年四月十八日住进解放军总医院，经抢救无效，于一九七四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十四时五十二分病死。彭德怀病重期间，彭的侄女等，曾多次探视。彭德怀是里通外国、阴谋夺权的反党集团头子。我们意见，将其化名王川，尸体火化后，骨灰存放在都市一般公墓。当否请批示。”

彭德怀专案组的组长是周，而对此做出指示的却是王洪文。

这就是共和国的元帅——彭大将军！一个孤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