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来两千多张一寸照 中国人的气质巨变
艺术家蔡东东是一名退伍军人,也是一名摄影师、艺术家,十多年来,他从全中国收集60万张老照片,时间跨越1919年至2019年。他发现,这些老照片里的中国人,神态气质发生了巨大变化,主要分成三个阶段:1910年-1950年、1950年-1980年、1980年-2010年。并以此创作老照片装置作品《一百年》。
每一道门是一个时期,共2340张一寸照,当你穿越门帘,会强烈感受到中国人100年来的气质巨变。
蔡东东在工作室现在,蔡东东生活在北京六环外,还在继续以收集的老照片为素材进行创作。撕、卷、磨、刮、烧,一张张废弃的老照片在他手里“重生”。自述 蔡东东 撰文 王微辣
今年9月底,在“影像上海”艺术博览会上,有三扇用肖像照做成的“大门”令人驻足:艺术家蔡东东收集了2000多张一寸照,时间跨越1910年到2010年,这一张张中国人的脸,羞怯的、严肃的、快乐的、古怪的,让人看见一个世纪以来中国人气质的巨变。
大概经历过三次比较重大的变化。蔡东东把这三个阶段的肖像分离出来,全部是一寸照,学校的学生照、单位里的工作照、留念的照片,然后把它们装在亚克力盒子里,串成门帘。
《一百年》每一道门上,大概有780张当时的主体人群肖像,门楣上写着相对应的时间段。
比如从1910年到1950年,这段时间是清朝覆灭,民国时期,到新中国成立。那个时代的男性和女性,有的穿着中山装和旗袍,有的穿着欧式风格的正装。
1950年到1980年,中国经历了一系列运动,肖像中充满军装,人的精神面貌看起来也相对严肃。
1980年到2010年,改革开放以后,中国人表情开始活泼起来,服饰也变得西化起来。
当你穿越这三道门的时候,就会明显感受到,人的外貌、形象、气质的变化,每一次都是突然的一种转变,是受到整个社会背景的影响而改变的。
再之后,从2010年到现在的9年时间,蔡东东说他其实已经能够发现一些人的状态、面貌在改变了,尤其是女性的肖像都经过化妆,修饰得比较多,质感也都差不多。
“我觉得观察现在的社会环境对人的影响,时间线要再拉长一点,比如再过20年,做第四道门,从2010年到2040年。”
蔡东东学摄影,并非科班出身。他年轻时曾是驻部队摄影师,专门为入伍的士兵拍摄肖像。退伍后来到北京,已有25年。如今的他也年过40,是圈内知名艺术家,在国内外重要美术馆展出作品。
蔡东东的工作室
他现在的家和工作室位于北京六环外,一条摄制组驱车前往拜访。接近目的地时,周围已是一片荒野。“工作室刚刚搬来两年,以前是个电器公司,后来空出来,租给艺术家。”蔡东东边介绍,边开车带我们前往他的家。
家里生活空间相当朴素,但工作空间十分齐全,有搭建的暗房、工作台、摆放底片和书籍的书架。收藏的60万张老照片底片,按题材分类,整齐地装进档案盒,写上标签。
以下为蔡东东的自述。
我是甘肃天水人,生活在北京。
17岁当兵,在部队时学了摄影。2005年后,我开始收集老照片,并在2013年以老照片为素材进行创作。
为什么要“改造”老照片呢?
当时我已摄影10多年,累积了上万张摄影作品。有一天突然感到困惑:这些数以万计的照片,在这个图像泛滥的时代,有什么意义呢?而且它们占据了工作室大量空间,甚至有点碍事,我打算把它们处理了。
《斗牛》2018,原图及作品图
当我撕第一张照片时,发现“撕”这个动作,赋予了照片不一样的意义。于是,我便开始用各种手法来处理以前拍的照片。
比如这张两头牛在斗牛,原本是关于力量的对抗与平衡,撕开它的过程,就像在破坏它的逻辑,很有意思。
自己的照片“处理”完了,不够了,我就开始收藏老底片。有些是我自己从旧货市场淘,更多是我在全国各地的下线,他们会帮我去收集照片,再寄过来。
到现在,这些底片大概有60多万张,大多集中于20世纪的中国。
蔡东东归档的老照片底片
《伏虎图》
我先把老照片分类。按题材,肖像一类、风景一类;
按照片尺寸,一寸、两寸。
然后再细分。比如肖像,又分成“民国男性/女性”、“持枪的人“、”“打毛衣”、“骑车”、“伏案”、”游泳“、”镜中像“,”佛、虎”等等。
《红黄蓝》
照片里面的内容,很明确就是那个时代的一种生活状态。
建国以后到八十年代,那时候的人拍照片很多都是合影、留念,都有摆pose,形式美感特别强。八十年代以后,一直到2000年左右,照片看起来就生动活泼了很多。
《卷起的路》原图及作品图 2016
给60万张老照片“做手术”
洗出来的底片,我也会贴在墙上,然后时不时看它们一眼,某天,哪个图像中隐藏的“戏剧性结构”就会跳跃在我的脑海中。
这种创作过程有点像守株待兔。照片画面的理性反映当时社会的一种理性,它让我们越来越紧张;破坏这些照片的过程,也是破除理性的过程。
《大丰收》2017
这件作品叫《大丰收》,三个女孩子在往一个麻袋里装粮食,应该是大跃进时期的一张照片。我把照片按照麻袋口的大小,分别洗了三张,拼贴起来,好像她们在无限地装自己。
《眼睛》2019
这件作品的原型,是一张少数民族围成圆圈在跳舞的照片。我把它洗出来,感觉这个形象很像一只眼睛,就把底片反过来,又洗一张,然后将一只镜头拧在中间,形成瞳孔。
很多照片上会镶嵌一个镜头,这种感觉好像是当你在观看照片的时候,照片也在看你,取消了观看的主体。
《泉》2019这是我收藏的一个陶罐,大约来自马家窑文化晚期。我把现在的一张瀑布照片,卷了个卷筒,插在罐子里面,将现在跟四千年前做了一个时空的对接。
《晒太阳》
《卷起的照片》在摄影被发明的两百多年里,女性是摄影里非常重要的一个主题。我会对女性的身体做一些障碍的处理,干扰观众的视线。
《练习射击》2015
《潜伏》2019
《潜伏》是一个解放军战士在草丛里拿着枪,在他的旁边,直角树立一面镜子,增加了照片的空间维度。
我从小在一个部队大院里长大,上一个时代的集体文化,产生了非常多的军队、集体的照片,它们在我收藏的照片里也是量最多的。这样对照片结构性的一种破坏,不可避免地改动了照片里的内容,松动了历史。
从摄影到艺术创作 在我从摄影跳出来、把照片作为材料进行创作之前,我的创作经历过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非常感性的直接摄影,从我二十岁在部队拿起相机拍照片开始。第二个阶段是用一种摆拍、搭建、导演的方式来进行一些创作。从部队退伍之后,我在北京电影学院进修了一段时间,学摄影。但当时我发现我的技术已经比较职业了,便同时在学校附近的一个电影制片厂,开了一个照相馆,靠拍照来谋生。
蔡东东在家搭建的暗房好景不长,没过多久,就遇上了2003年的“非典”,北京的人都走光了,没有生意了。我又搬到了北京的郊区,跟一群艺术家一起生活、工作。那会儿也没钱,买了一堆前苏联将近过期20年的相纸,拍自己的生活、周围的朋友,对每个场景都非常敏感。没有暗房,就等着天黑了月亮升上来,好亮的,那种状态洗照片。
戈雅油画《1808年5月3日(枪杀)》
蔡东东摄影《腊月初八》2008我其实特别迷恋对于摄影这种“媒材”本身的思考和探索。《腊月初八》是我2008年农历的腊月初八去拍摄的一件作品,它的结构源自于戈雅的一张油画《1808年5月3日的一场枪杀》,我将那张油画里面的枪支换成了照相机。我读过美国作者桑塔格的一本书叫《论摄影》,她说“摄影是对此刻的一种升华了的谋杀”,跟我当时的想法挺一致的,我觉得摄影有一定的暴力性。
提香油画《乌尔比诺的维纳斯》
蔡东东摄影《床》2010西方美术史里面出现过各种各样的床,上面都躺着一个美女,比如提香的《乌尔比诺的维纳斯》。我也搭建了一个现代意义上的床,但是上面没有人。维纳斯手中的画,变成了床头的那个录像带,她身后的小狗,变成了一个忠实的摄影机。虽然没有人,这个床仍然是一个图像生产的温床。
维米尔油画《倒牛奶的女人》
蔡东东摄影《给予》2010《给予》从画草图到最后搭建暗房,大概花了四个月的时间。这是一个生产图像的地方。那段时间的这几件作品,都是在讨论图像起源、生产、传播的问题。你为什么去拍一张照片,它背后所隐藏的东西。
蔡东东收藏的不同时期中国人照片我现在的工作,是把特别有趣的老照片挑选出来,想编一本关于中国人的图像的“生活史”。
民国时期的中国女性
跨度大概是一百年,主要的线索是三代人的成长过程:孩子出生,上学,工作,谈恋爱,然后下一代、再下一代人的生活。
1949年之后的中国女性还有历史事件穿插其中,比如民国结束时期人的一种状态,比如当年的上山下乡等等。
现在每个人都在拍照片,我觉得我们其实可以忽略摄影的存在了。我女儿三岁就会拍照,好像摄影就是她身体的一部分一样,就像我们吃饭,可以忽略筷子的存在一样。我玩摄影到现在,已经20年了。拍照片、收集素材,然后梳理它们,这个过程就像孩子做游戏一样,一个游戏玩腻了,换下一个,必须保持发散的状态,才可能捕捉到某种灵感。摄影的意义就是繁衍,它是一种对生命的感性认识,跟人的生命过程是一样的。
封面摄影师:马超sole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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