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意大利:封城后,华人的防疫日记
到了晚上,城市变得出奇的安静。意大利人爱玩,若是没有疫情的话,晚上的酒吧和运河区,会是年轻人聚集的地方。在小酒馆里,他们花上十欧元,点一杯饮料,一坐就很久。“现在这些都没有了。”
Stella家楼下,如今路上的行人寥寥无几。受访者供图
这是生活在意大利的华人们经历的第一次“封城”。
10天前,意大利总理孔特在电视讲话中宣布,意大利将全国实施封城禁令。
生活开始产生变化。人们在出门时,需要随身携带一份个人声明,写明出行的地点、目的,路上会有警察盘查;超市的售货员戴上了口罩,为了控制人流量,顾客需要在门口排队,分批进出;在酒吧,吧台的座位已经全部封闭,服务员在上酒时,会专门把酒杯放在客人隔壁的空桌子上,避免近距离接触。
根据意大利卫生部公布的最新数据,截至3月19日,意大利现有新冠肺炎患者33190例,死亡3405例,治愈4440例,累计确诊感染新冠病毒总人数为41035例。
医院爆满、物资告急,但待在家中的意大利人仍然保持着乐观和娱乐精神。在罗马,每天下午很多街区的人们会跑到自家阳台上唱歌、弹乐器、放音乐。
疫情也打乱了很多意大利华人的计划。面对疫情,华人是最先警觉和行动起来的人,他们中很多选择留在当地,与意大利人一起“防疫”。
米兰商人徐建平
“留下来为华人做些事”
做服装生意的徐建平在米兰待了25年,以往的这个时候,是米兰旅游的旺季,有许多时装周、展会,徐建平常常能在城里碰到很多中国明星,现在却几乎见不到中国人。
徐建平的服装店也暂停营业,他每天就和家人呆在家里看新闻。
他说,没人能想到意大利的疫情会发展得如此迅速。一月份时,许多身处意大利的华人还在为中国抗疫奔波。徐建平来自浙江温州,是米兰华侨华人企业家联谊会会长。大年三十那天,他和其他侨团的负责人决定,取消每年一度的春节大游行活动,把节省下的10万欧元经费用来购买救援物资,想办法寄回国内。
1月底,徐建平刚开始采购时,一个一次性医用口罩只要5欧分,一套杜邦的防护服只卖5欧元,但后来所有防护物资的价格都水涨船高,翻了好几倍,采购的难度也越来越大。“所有能筹集到的物资我们都寄到了国内,从那时候开始意大利本地就很难买到口罩、护目镜等物资了。”
当地许多华人都动了回国的念头。
徐建平的很多家人朋友也都劝他,要不要考虑回国呆一段时间,但他说,自己作为当地商会的会长,在这种时候不应该想着自己走,应该想办法为华人做些事。
2月27日,徐建平收到了来自法国的8500个口罩和1000多瓶消毒液。这批物资原本计划运往温州,但浙江省侨联得知意大利疫情严重、物资匮乏,直接协调转到了米兰。
徐建平和侨团成员为在意华人分发口罩。受访者供图
之后,徐建平又陆续收到了来自迪拜、西班牙等国家的物资。收到物资以后,他和侨团的其他成员开始在朋友圈和各个同乡群里发布消息,在指定地点免费派发口罩、消毒液,符合标准的防护服则被送到了米兰当地的传染病医院。一些华人还专门制作了几万份防疫的宣传小册子,在米兰大教堂门口派发。
徐建平介绍,在米兰确诊的华人多数是酒吧老板。一些华人被确诊后,由于病情较轻,医生给他们开了药,请他们回家隔离。“这种情况让很多人心里觉得不满,有些人会觉得他们是针对华人,但医生其实是一视同仁的,在医疗资源紧张的情况下,意大利有两个市的市长确诊了轻症,也没有被医院收治。”
几天前,徐建平看到米兰的一些医院,已经开始在广场上搭建临时的“方舱医院”,像充气帐篷一样,用来筛查疑似病例。同时,米兰政府还计划把一座大型的会展中心改造成临时医院,不出意外的话,医院将在6天内完成改建,可以容纳600张床位。
“我们对意大利的医疗还是有信心的。”徐建平说。
罗马留学生陈谦
面对严重疫情,意大利人做起了“阳台DJ”
在距离米兰600公里远的罗马,中国留学生陈谦对封城那天的记忆是,“有很多人到车站坐最晚的一班夜班火车,往南方跑。”
3月10日,学声乐的陈谦正在学校上合唱课。课上到一半,校长突然推开门进来了,让大家停课。当晚,陈谦在拉奎拉回罗马的车上,看到了总理孔特宣布封城的消息。
封城后的第一天,很多酒吧、比萨店和冰淇淋店都停业了。陈谦说,意大利人离不开这三样东西。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还开着的餐厅,但只允许打包外带,他们要求一次只能进去一名顾客,食物打包好之后,服务员就拿一根筷子,挑着塑料袋上的拎手递过来。
自那以后,陈谦大大减少了外出的次数,他隔好几天才会去超市囤一次粮,一次买很多的肉、蔬菜、鸡蛋和牛奶。
这已是他在意大利的第四年。疫情刚暴发的时候,妈妈打电话来,希望他能回国。
他也想过和身边的留学生们一样,辗转多次航班回家。但现在,如果要从意大利起飞,必须要提供一份医院开的医学证明,证明自己没有感染。室友前两天打包好了行李准备回国,拎着箱子到了机场后,才被告知没有证明无法成行,只得拎着箱子又回来了。
陈谦决定留在意大利。“现在中国的疫情也还没好,万一我携带了病毒,回去也只是添乱。在这儿不出门,应该没什么问题。”
如今,罗马的超市里,一些防护措施已经做起来了。超市限流,排队结账时,大家都自动保持一米的距离,收银台前也立起了将顾客和收营员隔开的玻璃挡板。
陈谦家楼下空无一人的街道。受访者供图
戴口罩的人数也增多了。陈谦说,在意大利刚有当地确诊病例时,我们(中国留学生)中的很多人就已经排队去药店买口罩了。意大利人看到我们买口罩,都以为我们是确诊的,会离我们远远的。只要有中国人在车上或其他任何公共交通上咳嗽一声,打个喷嚏,所有人都会下车。
刚宣布封城时,罗马的药店还能买到口罩,每人限购五个,但现在已经买不到了。
一些医疗物资也显得匮乏。“尽管意大利的医疗水平排在世界前列,但人力、物力不够,医生不够,医疗设备也不够。”闲在家里的这些天,陈谦上网和看电视的时间增多,新闻里的消息总让他揪心。
前两天,他在家看到一则新闻,画面中一个年纪很大的老太太蹲在医院门口哭,她的丈夫已经因为新冠肺炎去世了,而她也确诊感染了新冠肺炎,但医生说她的病情目前没有其他人重,不能进医院,只能回家独自隔离。“看到这些让人难受,也挺无奈的。”
虽然医院爆满、物资告急,但待在家中的意大利人仍然保持着乐观和娱乐精神。电视屏幕下方的跑马灯滚动更新着疫情最新的消息,电视里的娱乐节目播放却不会少。
每天下午的6点和晚上9点,很多街区的人们会跑到自家的阳台上唱歌、弹乐器、放音乐。在年轻人住得比较多的街区,他们甚至做起了“阳台DJ”——把DJ台和音响搬到阳台上,大家一起High。
在音乐学院的校友群里,陈谦总看到有人在发布消息,呼吁大家在这两个时间段里,把自己的乐器拿到阳台上,打开窗,让意大利成为一个大型的免费音乐会。前几天,陈谦的师哥在朋友圈发了一条视频,视频中,师哥在阳台上唱了一首《我的太阳》,四周叫好声一片,还有住在附近的居民特地打开窗户,大喊“Bravo(好)!Bravo!”
平常的一天里,陈谦家的窗外,以往热闹的街道静了起来。原本街边摆摊的商贩全都不见了,路上只有零星的人在慢跑或者遛狗。
许多人的工作都停下了,楼下比萨店的老板坐在店门口等着做比萨,他戴着黑色口罩,只遮住了嘴,鼻子还露在外面。
下午6点到了,陈谦打开窗,让房间里放着的音乐传到窗外去,自己坐在房间里弹吉他,他不怎么唱歌,街道对面,是个空旷的足球场,没有人会回应他。
陈谦家楼下披萨店的老板坐在店门口,等着做披萨。一些店家开门提供外卖服务。受访者供图
锡耶纳进修教师汪诗雄
华人互助,老友为其提供住所
进修教师汪诗雄的计划也被打乱了。他原本还要在锡耶纳学习一年半,但身处国内的家人每天都很担心他,连从来不会用微信的姥爷也开始每天从他的朋友圈了解近况。
直到3月初,汪诗雄所在的学校还在继续上课。校园坐落在锡耶纳人流量最大的地方,旁边就是火车站和购物中心。教学楼只有三层楼,教室数量少,课也排得紧,每天走廊里都挤满了等待着上课的学生。
汪诗雄试图提醒教授集体上课的危险性,但教授告诉他,“多吃橙子,通过提高身体素质来抵抗病毒”。
汪诗雄在锡耶纳邮局看到的防疫指南。受访者供图
无奈之下,汪诗雄花12欧买了防护镜和口罩一体的防护设备戴着,随身携带消毒水出门。走在路上,他能感觉到有人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为了不听到这些不想听的话,他专门戴上了耳机。
汪诗雄说,当时很多意大利人都觉得这只是普通的流感,他的老师还在课堂上说,“我是个老年人,在我一生中得过很多次感冒。从幼儿园一直到现在,感冒都是家常便饭,我们没有必要担心这次的病毒,它只是感冒而已。”
3月4日,意大利宣布全国停课的那天晚上,汪诗雄看见很多学生都去市中心的酒吧、夜店“庆祝”这个突如其来的假期,而他一个人待在充满消毒水味道的房间里,看着自己囤好的一麻袋土豆和一兜子洋葱,感觉自己和外面的人群身处于两个不同的平行时空。
封城后,3月13日,汪诗雄决定先离开锡耶纳,这里的本地医院收治了一些来自其他地区的患者,床位已经住满。他搬家到了疫情尚不严重的罗马,暂住在一间单身公寓里,是意大利朋友老古为他提供的。
八年前,他和老古在北京相识,老古生病时,他曾经陪他一起去过北京的医院。汪诗雄想,幸好还有朋友的帮助,还有这间房子做他的“避难所”。
临行前,一位俄罗斯朋友来为他送行,汪诗雄送了他一些消毒水和防护用具。他还记得,在疫情刚暴发时,他戴着口罩和护目镜去上课,被很多同学当作“病人”看待,这位俄罗斯朋友过来,主动坐在他旁边,对他说“我不害怕你”。
米兰留学生 Stella
封城后,意大利人也开始警惕起来
在米兰学习、生活了四年的中国留学生Stella已经快一个月没出过家门。
相比多数当地人,她有关于非典的记忆,让她更为敏感警觉。当2月底,米兰周围的城镇查出6例新冠肺炎感染病例,她便开始防范。她说,中国留学生们都约好,即使学校继续上课也不去。
Stella家楼下,两名老人正在遛狗。他们虽然戴了口罩,但只遮住了嘴,鼻子还楼在外面。受访者供图
米兰在2月24日宣布了宵禁措施:包括酒吧在内的娱乐场所限定了晚间营业时间,盛大的威尼斯狂欢节也被迫叫停。
这个娱乐至上的民族立刻表现出对这个举措的不满和不理解。“意大利人都觉得我们的身体还好好的,为什么狂欢节要被叫停?还有人举着牌子、拉着横幅,上街游行。”
三天后,迫于行业和居民压力,宵禁取消了。米兰市长朱塞佩·萨拉甚至在Instagram上发表言论说,米兰是个那么热情的城市,不能让它就此停止。米兰很安全,荒凉的街景会让人心生悲凉。
意大利人的日常清单里也没有口罩。在他们眼中,只有已患有极重传染病的人,才需要戴口罩。“不会有多少人愿意戴,因为这意味着承认自己已经患病了。”
最先行动起来的,是中国留学生。“2月21日那一天,中国超市就很忙,第二天一家中国超市就因为缺货或是送货忙不过来而关门了。”
封城的前一天,Stella从超市网购了不少东西。“我当时就觉得要囤一波货了。”水果蔬菜、维生素、餐巾纸、各种干的豆子,她要靠这四大袋的物资撑到这个月月底,“昨天我看到,预约送货的时间已经排到30号了。”Stella今天打开App再次确认,但她发现,“已经不让预约了。”
Stella囤了很多豆子在家,她说因为会有一段时间不能出门运动,想保持身材,且吃粗粮也比较不容易饿。受访者供图
封城后,意大利人也开始警惕了起来,广场上空无一人。直到这几天,才慢慢有人开始走到街上。Stella有时会打开房间里那扇朝着街道的窗户,有人在跑步,有人在遛狗。“人们意识到生活还要继续。” 上班的人还是继续乘坐电车,地铁上还是人挨着人。
可到了晚上,城市变得出奇的安静。意大利人爱玩,若是没有疫情的话,晚上的酒吧和运河区,会是年轻人聚集的地方。在小酒馆里,他们花上十欧元,点一杯饮料,一坐就很久。“现在这些都没有了。”
今年即将毕业的Stella原本打算投简历,找工作,但一切都因为疫情停滞了。中国人要想留在意大利工作,本就不是件容易的事,现在情况变得更加艰难。
网络上,还有些中国留学生在求回国的办法,他们说“很害怕、恐慌、睡不着觉”。但Stella来不及多想,还有好几篇期末论文在等着她,下学期的项目也已在线上展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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