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尧尧博客:《你来我走》之一生一扇门

推开了那扇门,我才知道这家里还有一扇门。Adam一生都在等着那个女人为他打开那扇门,那扇挂了一只铜铃的门……

周一的例会上,公司派了我一个活儿,为一个私人出书者的回忆录设计封面和插图。作者执意要找一个中国设计师来为他绘制插图,因为这本书主要是描写他早年在中国的生活经历。不巧的是那阵子我正和另一本书的设计方案较劲,就拖了和作者见面的时间。

一拖就是一个月。

一个月后的一天,老板把我叫进了办公室。“你还记得那个回忆录的作者吗?”老板问。

“我正准备开始设计他的书呢。”
“他中风了。”
“死了?”

“没死,也活不好了。人抢救过来了,但留了后遗症,说不清话了。他还想着他的书呢,看在上帝的分上,你抓紧时间去处理一下这本书吧,他住在North York General(北约克总 医院)。”

Adam(亚当)躺在重症监护室的病床上,一缕淡淡的阳光从格子窗泻进来,洒落在他苍白的脸上。他的脸因为中风而变了形,嘴歪到了一边,呼呼地喘着气。
“你……好,很……高兴……见到……你……”Adam很艰难地说。
“我是Ginger, 很高兴见到您,您感觉怎样?”
“不……好,孩子。我……我的时间……不……不多了……”

Adam举起右手颤颤地指了指小桌上的一个信封。我走过去拿起信封,Adam点了点头,示意我打开。里面是把钥匙。

缠绵的小雪中,我推开了Adam家的门。这是个有着很深中国情节的家,昏暗的灯光下弥漫着欧式家具的棕红色,架子上点缀着大大小小的青花瓷瓶、 落了色的佛头和零零碎碎的古玩摆设,诉说着主人游历东方的经历,也给房间披上一层神秘的魅力。书架上码了不少中国书,泛黄的《新华字典》,掉了皮的《红楼 梦》,线装的中文《圣经》…… 一架古式三角钢琴孤零零地停在落地窗前,落了灰,琴键也短了几个,像掉了门牙的老者。

我在房间里踱着步,木地板“吱吱”地尖叫起来,回声在空空的 客厅里 响起。古钢琴上,几只铜锈斑斑的铁相框吸引了我的目光。我扫了一眼,是一些黑白的风景照片。钢琴上遗落了一只椭圆形镜子,它银色的边和祖母给我的那只很 像,中西合璧。我拿起那镜子,窗外刺眼的白光在镜子上投出一道银光,恍惚中,我从镜子里看到一个女人,她的脸在反光中朦胧地忽隐忽现。

我转过身想锁定那张 脸,却没有任何线索。顺着光源找去,果然,一个穿旗袍的女人在一张古堡的照片后浮现了出来圆脸,羊角辫儿,无袖旗袍,一个年轻女人抱着书倚在门前。黑白光 影间,她的笑仿佛春天的桃花。

昨天临走的时候,Adam说我长得很像一个人,我想他说的一定是这个中国女人。有篇文章说,种族越近看出的差异越大;种族越远,能看出的差异就 越小,就像我们看蚂蚁都是一样的,洋人眼里的中国女人也都是一样的。我就没觉得我和相片里的女人像,至少我的眼睛就比她大许多。

按照Adam的吩咐,我在他书房的抽屉里找到了他的书稿。房间里很暗,好像要故意隐藏什么秘密。我旋亮了桌上的台灯,又随手开了CD唱机,肖邦的 钢琴曲回荡在书房里。时间还早,Adam那褪了色的藤椅看起来很舒适,坐上去,咯吱咯吱的。

我翻开了书稿。

今天推开了Adam家的门,才知道这家里还有一扇门。这扇门后藏着一个美丽凄婉的故事。Adam一生都在等着那个女人为他打开那扇门,那扇挂了一只铜铃的门……

Adam是六十年代去中国的。他名义上是去中国教英文,实际上是替他的教会传教,这样他可以得到教会的资助以还清他上大学时欠下的学费。他在北 京的一所大学教英文,不久便爱上了一个叫文月的女学生。文月的家是北京的书香门第,她父亲是当时一个赫赫有名的学者。文月的家住在什刹海烟袋胡同的一座小 院里,这是北京少有的二层楼的院子,坐北朝南,乌瓦的房檐,青灰的院墙。天气不好的时候,雨水从房檐上滴落下来,砸在小院中的太湖石上,发出美妙的声响。 文月家的门口有两个小狮子,残破了,大概是明清时的遗物。

夏天的时候,文月家就把一缸金鱼和几缸荷花搬到街上来,任邻居家的孩子来玩。夏天的天长,Adam总是在晚 饭后骑着自行车,沿着什刹海边的小路,按着车铃,一路丁当地穿过乘凉的人群,一脚踩住停在正在玩儿鱼的文月身后。他们就沿着什刹海的河边遛着弯儿,一直走 到月亮躲进了云层,一直走到各家各户都点起了灯,一直走到文月的妈妈在二层的阁楼上呼唤女儿的名字。Adam又骑上自行车,长发般的垂杨柳拂过他的脸,好 像文月温柔的手。

Adam是文月家的常客,却从来没进过文月家的门。文月的父亲很重视家族的脸面,不经他应允的人是不能随便踏入他家的。文月和他父亲提了Adam,并说大学一毕业就要嫁给他。

他父亲没回应,也没说不。他父亲说:“你嫁了他,迟早是要和他到国外去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世界上都是一样的。既然早晚要去,他就必须要有一份能养得起你的工作。你还没有毕业,还是等到他回去后在那边找到了工作再来问我的意见吧。”

天色渐晚,我拿了书稿,锁了门,搭上公车的时候,人在车上,心仍在Adam的故事中……

1964年底,Adam在中国的任教期满,他就回了加拿大,一心想尽快找到工作,好回来请求文月父亲的应允。临走时,文月就站在门口送他。文月 说等他找了工作回来,她要亲自来为他开门,她要领着他的手去见她父亲。文月掏出一只小铜铃递给Adam。Adam让文月把它挂在了门上,说他有一天要亲自 来摘。

Adam回到了加拿大,六十年代的加拿大经济不算坏,Adam 很快在一家银行找到了一份职员的工作。他没有急于回中国,他想努力工作,存一些钱,买一所房子,买一辆车。他每天都给文月写信,倾诉他的寂寞,表达他的 爱。Adam完全沉浸在他的东方情节中,全然不知1966年的中国发生了怎样的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到家了,洗菜,做饭,吃饭,准备第二天的午饭。上了床,心里仍是放不下那故事,一翻身旋亮了台灯。向东就问:“你今天怎么了?”

“一本书稿,是讲一个加拿大人和一个中国女人的爱情故事。”
“这么有意思?给我讲讲。”
“我已经看到快结尾了,你只能听个倒叙了。”

借着台灯的灯光,我给向东念起了故事的结尾……

Adam在加拿大根本无法想像他雪片般的信给文月的家在文革中带来了多大的灾难。文月的父亲本来就是一个不知深浅的学者,文革开始没多久他就因 为一篇反映“共产党人应当实事求是地检讨自己的错误”的文章而被扣上了反动文人的帽子,大字报贴到了家门口,红卫兵来抄了家。文月藏在床下的小纸箱被翻了 底儿朝天,那些写着洋密码的海外来信自然就成了文月家里通外国的有力证据。

文月家的下场是Adam坐在加拿大的公共 图书馆查 阅资料写出来的。文月离开什刹海之前给Adam发过信,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命都快丢了,一封信的命运就显而易见了。文月的父亲被送到农场改造学习,他知识 分子单薄的身体没能经得住新时期的改造考验,两年后就在农场莫名其妙地病逝了;母亲带着弟弟去了乡下,住在亲戚家一间久置不用的小阁子间里,房子小得一进 门就得上床,床下还偷偷养了两只鸡,盼着它们下的蛋能给正在长身体的弟弟增加营养;文月草草地和一个当红的领导的儿子结了婚,保住了她留在北京不用去张家 口的命运。那些文革期间当红的领导虽然出身贫寒,靠造反登上了历史的舞台,但他们骨子里还是喜欢那些文人墨客的千金,以弥补他们因历史而造成的文化上的缺憾。

文月的一家从什刹海的烟袋胡同消失了,文月在Adam的生活中消失了,这一消失就是十年。十年的光阴足以把一个纯情的少女变成宿命的妇人,十年 光阴也足以让Adam不再年少。十年并不是等待的结束,而是更长的等待的开始,是一生等待的开始。Adam在文革后去北京寻找文月。因为地址和人名的变 动,民政局的查找没有任何结果,有人说文月的母亲过世后,她带着弟弟跑到香港投靠亲戚去了;有人说文月生孩子时难产死了,她母亲也上吊了……十年的混乱, 有多少这样离散的家庭,Adam短短两个星期的寻找只能是大海捞针。Adam带着遗憾去寻找那扇门,门还是那扇门,破旧了,露了风,长了绿锈的铜铃还挂在 那里,那是文月临走前为他留的讯息。门开了,推自行车上班的,送孩子上学的,呼呼地冒出了好几家的人……

夜深了,我和向东重复着结尾处Adam为文月写的一首诗睡去了:
我多希望能与你一同走过一年的四季,从穿着毛衫的冬季到披着短袖的夏季;踏过落满树叶的秋季,走进我们开始相爱的春季……

我多希望能与你一同在黑暗中等待黎明,让清晨的露水浸湿你的睫毛,让霞光包裹你的双臂;让我采集香薷为你编织成床,让我折取艾枝为你把火点燃……

我日夜兼程地为Adam的回忆录绘制插图。Adam无论在英文名还是法文名中都是圣经中亚当的意思,他的夏娃就是文月。在封面设计上,我别出心裁地让亚当和夏娃相遇在中国花园里。夏娃穿着一个素色的肚兜儿靠在苹果树前,亚当手持一只红苹果站在身边,夏娃如丝般的秀发祥云般飘在空中……我用小红毛毛笔画在熟宣纸上,扫描时做了些技巧, 整个画面充满了怀旧的情趣和时空交错的想像力。如果时光能够在我的笔下逆转,我真希望Adam和文月能够有情人终成眷属。

我每完成一张插图,便拿去给Adam看。他的情况愈来愈糟。他看完我用细铅笔画的那扇门,笑了,颤抖着拉过了我的手吻了我的手背。

“你……和她……一样……漂亮。她……是我这……一辈子……最想娶的……女人……”

两个星期后,Adam去世了,他没能等到书的出版。他带着他的遗憾走了,去寻找他的东方梦。我后悔没有在Adam去世前讲给他那个古老的中国故事,告诉他一定要在去天堂之前去一趟鬼城,过了奈何桥,见了王婆子,兴许王婆子见了老外一高兴,禀报了转世司,特赦了Adam转世到人间,虽然他的功力不够,不能转世成人,或可化作一枝荷花,静静守在什刹海的池塘中……

按照他的遗嘱,他的房产一部分作为书籍出版的费用,剩下的全部捐献给慈善机构以资助亚洲地区儿童的教育。Adam 把那只铜铃留给了我,他把他的梦想留给了我。

最后一次去Adam家的时候,我在那张老藤椅上听完了张镐哲的《镜子?空瓶?三十年》:

我正好从那镜子看到一个人
在一个走不出来的房间
他的脸在烟幕之中朦胧地浮现着
漂白的记忆
飘动的窗帘
这世界永不会改变
最爱的梦从不会实现
想一想真的没有几个三十年
何必在乎最爱什么人
看一看自己那张风霜后的脸
到底值得谁来思念
我从他眼中找到故事的起点
却忘了走到现在要几年
不知谁把爱情装在他的空酒瓶里
不小心绊倒
他醉了多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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